#梦里炊烟#作者:苏银东
我家堂屋里,盘着两个灶火,东灶火通东屋炕,西灶火通西屋炕。自打我四五岁记事起,娘就在两个灶火旮旯里忙个不停:烧柴,做饭,刷锅,洗碗……“锅碗瓢盆交响曲”一年天不间断演奏着。
娘,是这支交响曲唯一的“总指挥”。一庹方圆的灶火旮旯,则是娘全部的舞台。在这个舞台上,娘吟唱着春夏秋冬,守护着一家人的饥饱冷暖。
娘的舞台不大,道具却不少。锅碗瓢盆,勺子,铲子,菜刀,面板儿……都摆放在灶火周围,用起来很顺手。娘堪称一个能工巧匠,能够娴熟地使用其中的任何一种道具。蒸窝头啦,贴饼子啦,要不煮“尜尜”啦……娘又像一个特别高明的魔术师,粗粮淡饭做得花样翻新,清汤寡水照样能烹制出浓浓的温馨与幸福。炊烟散尽,上工的爹收工回家了,上学的姐姐放学回家了,我和妹妹们在外疯够了回家了,娘早已把饭做熟在锅里热着了,锅盖上面丝丝缕缕水汽升腾……娘将埋在灶膛里烤好的地瓜蛋、面“布叽”扒拉出来,像变戏法似的,骨碌碌扔在我们面前,一股特殊的清香立刻包裹了我们。我跑过去抢在手中,早已忘记了娘嘱咐我处处要让着妹妹的话。俩妹妹两手空空一无所获,泪儿在眼眶里打转转儿,几乎要委屈得哭出来了。娘好说歹说劝了老半天,我才不情愿地掰给她俩一块儿。
日子清贫,只有爹娘两个大人还好办,哪怕吃糠咽菜也能勉强度日。可十多年工夫里,先后增加了我们姐弟四个,等着吃饭的人多了,而锅里碗里的食物却越来越少,汤越来越稀。娘跟我们说过好多遍,说姐姐小时候是吃地瓜长大的,连棒子面也几乎没吃过多少。娘说姐姐小时候整天吵闹着吃“面地瓜面地瓜”。到我小的时候,棒子面已成为主食,过年过节或者“调顿儿”(改善生活),才能吃到面。平时也要靠地瓜、胡萝卜、蔓菁它们的接济,才能完全填饱肚子。
人一多,蒸一锅干粮当天就吃完了,娘只好见天蒸锅。安奶奶、环奶奶、元奶奶家七八个孩子,每顿都要蒸锅还不够。安奶奶经常抱怨:俺家的铁锅,看着听厚钝,用不了一年就烧漏了。也难怪,一天蒸两顿儿,金锅银锅也架不住这么烧啊!
夏天天气闷热,遇上风小,灶火不好烧,屋顶上烟囱几乎不冒烟。灶膛里总是犯烟,烧柴火产生的烟气,大多又通过灶火门倒出来,弄得满屋子都是灰蒙蒙的,对面看不见人,也呛人。娘边抹泪儿边咳嗽,还要不断地把柴火送进灶膛里,一股更大更浓的烟气“呼呼”地倒出来,屋里更呛了。起初鼓风娘使的是“风呼噜”,拉起来“呼噜呼噜”响个不停,风力小,灶膛里火苗永远不旺。后来使上了轻便的风箱,鼓风效果才有了彻底的改善,做起饭来轻省多了。娘对此挺满意,那时候左邻右舍还都没有使上风箱呢。她总是借一切机会向婶母大娘她们炫耀着:哎呀,俺家自打用上了风箱,再也不用烟火燎灶做饭了,轻省了不少呢。谁家要待客做饭,就直接搬了去,俺先济着她用!
关于拉风箱生火做饭,爷爷曾经讲过一个谜语,只是那谜语太难,我们怎么猜也没有猜不出来。记得爷爷的谜面好像是这样的:周瑜拿着双股剑进古城,张飞见了把气生,气得关公脸发红……对于张飞、关公爷爷讲得多,知道是三国人物,而对于周瑜知之甚少,反正对于这个谜语懵懵懂懂的。
我家那个风箱,是二舅跑海,从千里之外的烟台买回来的,别人家当然眼热得不得了——有的人家甚至连“烟台”两个字也是头一次听说呢。我当时已经上到小学三四年级了,针对娘做饭鼓风工具的变迁,诌了几句顺口溜:
泥巴灶,狼烟冒,
烟熏火燎泪飘飘;
风呼噜,草灰飞,
做饭好似沤大窑。
小风箱,真不孬,
声音动听又好烧。
长到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,我便自告奋勇围着灶火旮旯转悠,为的是替娘拉“风呼噜”。我坐在洒过水凉丝丝的地面上,双手并用,使劲地拉着“风呼噜”,一边听它“呼噜呼噜”的响声,一边感受着它带来的股股凉风,感觉比扇蒲扇还要舒服许多呢……看到我大汗淋漓帮厨有功,妹妹们又不在身边,娘便去西屋草囤子里拿来一个鸡蛋,用向日葵(娘叫它“转悠葵”)叶子严严实实包裹了,扔在火势熊熊的灶膛里烧,不一会儿就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儿。馋虫们早已闻到了香味儿,架不住诱惑,在肚子里一个劲儿翻腾。娘扒拉出来,揭去烧糊的鸡蛋皮儿,露出凝固了的雪白的蛋清儿。我恨不得一下子把那鸡蛋吞下去,却实在舍不得,就选择了小口慢慢啃着,慢慢嚼着,慢慢享受着鸡蛋*与鸡蛋清的浓香……啥时候,才能美美地吃上一顿鸡蛋呢?那个由来已久的愿望,又一次强烈地从我心里升腾起来。
炝葱花儿,是娘每年秋后必做的一件事儿。在姐姐的帮衬下,娘把自家菜畦里种的葱——那种葱个头小,肉结实,辣得出奇,我们叫它“绝户葱”——刨到家来,晾晒在院子里。摆弄个十天八天,葱叶子渐渐蔫了然后干巴了,成了干葱。娘将上面的干叶子全部扯去,掰掉葱根儿,整齐地搁在菜板子上。她将“王麻子”菜刀放缸沿儿上磨一磨,挽起袖口,把四五棵大葱拢在一起,开始切葱。五六刀下去,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辣味儿,立时涌出来,散得满屋子都是,娘被呛得一个劲儿抹泪、一个劲儿咳嗽。切碎的葱丝儿,娘放进早已洗刷晾干的窄口黑坛子里,撒入几勺子盐末,倒上花椒水,滴上几勺子油,坛子口用木塞塞紧了——葱花儿制作完成。也就十天半月的工夫,那葱花儿的香辣味儿开始憋不住了,慢慢飘出坛子口,在堂屋里院子里流淌……闻到那辣乎乎的气味儿,娘高兴地说,葱花儿可腌好了,不久就能吃了呢。炒菜熬汤,娘舀上一勺子葱花儿炝锅;伴馅子蒸虾酱,娘搁上一点儿调味;凉拌“豆豉”里娘有时也放一筷子……有了葱花儿相伴,滋味果然不一样了。
在那少油缺佐料的岁月里,葱花儿是我们寡淡生活中唯一的调味品。有了葱花儿的广泛参与,贫困无味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也有了盼头。
一到冬天,家乡冷得出奇。凛冽刺骨的大北风和鹅毛般的大雪,自进了九,就没完没了,几乎伴随整个冬天。堂屋大水缸围上了谷草,也耽误不了里边的水结冰,只剩下中央一个冰窟窿,刚刚搁得下一只舀子;缸盆里早就做好的豆豉,铲出来放碗里依然带着冰丝儿;窗户捂上了草苫子,门口挂起了棉门帘,我和妹妹们早已穿上了臃肿的棉裤棉袄,出门上学还要戴“棉猴儿”(一种自制的棉帽)……屋里屋外,无边的严寒一统天下。一方灶火旮旯,成了漫漫寒冬里最温暖的所在。
放了学,我从村北头学校里一路小跑着回家。娘总是先攥住我冰凉的小手,不停地哈着热气;或者赶紧撩起下摆,揣在她厚实的棉衣下,用体温温暖着我,还不住地用她粗糙的双手轻轻揉搓着我的脸蛋子。她把烧火棍子伸进灶膛,捅几捅,灶膛里火苗儿一下子旺起来,火星四溅,屋子里暖乎乎的,我能感觉到自己麻木的身子开始一点点在恢复知觉……柳木饭桌上,搁着热腾腾*澄澄的粘粥,捧起粗瓷大碗,碗上的温热迅速传递到手上,手指有了一些麻麻的疼痒——有了娘,有了灶火,外面再大的酷寒,也仿佛一下子逃遁得无影无踪。
望着一家人红扑扑的脸膛,望着一家人捧碗喝粥的场景,望着一家人知足的神态,娘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,漾在心中。
娘从未出过远门,也从未长时间离开家半步。大多数时间,她都蹲守在那一庹方圆的灶火旮旯里,烹调着粗陋的一粥一饭,想方设法填饱一家人的辘辘饥肠。娘说,女人生就的蹲灶火旮旯的命,蹲长了,灶火旮旯就成了她的命。娘回忆说,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,粮食没有了,野菜吃光了,大锅里煮起了树皮、棒子穰和“多达”,看着年逾半百的爷爷奶奶艰难咀嚼难以下咽的样子,娘背着人偷偷摸泪——似乎锅里无米全家吃不饱,是她忙饭人的过错。
粗糙饭食里微薄的营养,让我们姐弟们一天天长高长大。而长年累月烧火做饭操持家务的辛劳,却使娘一天天变矮变老。有时候娘也感叹地说:人啊,真架不住活,活着活着就老了,仿佛一晃儿的工夫。一晃儿,几十年时间过去了,娘的腰身不再挺拔,皱纹遍布脸颊,白发早生鬓角,这些都是岁月烙印的痕迹,都是时光雕刻的沧桑!
如今,八十多岁的老娘,依然在灶间忙碌着……